| 客家人擅唱山歌，这是人所共知的。晚清大力推动“诗界革命”的诗人黄遵宪誉之为“天籁”，并道：“彼岗头溪尾，自挑一担，竟日往复，歌声不歇者，何其才之大也。”山歌多言情，这是一般的通例，情歌在山歌中总占有最多的分量，亦是山歌中最动人的部分。民间的情歌，原多有大胆而直接的，其与文人创作的情诗之区别，大半也在于此。但客家山歌中更有一种半荤斋山歌，虽亦言情，与普通的情歌却又不同，因其所唱者皆为日常生活中极力掩饰的性，不仅大胆直接，并显得格外暴露和粗野。这种半荤斋山歌，正属于“五四”后歌谣运动兴起之时，北大歌谣研究会曾努力征集而终无多大实绩的“猥亵的歌谣”。 涉性题材的猥亵歌谣，民间原多有存在，只不过一向不为歌谣搜集整理者重视罢了。不为搜集者所重视亦可理解，因为此类歌谣一般被认为是糟粕，是一种不道德的东西，应予扬弃，尤不能刊之以文字，以防流毒；搜集整理这种歌谣亦易为人指摘，故有记录的此种材料少之又少，专门成集者更为罕见。一九二○年代，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向社会征集歌谣，尤注意语涉迷信或猥亵之歌谣的征集，周作人为此特别作<<猥亵的歌谣>>一文予以鼓呼，惜乎效果欠佳，所获寥寥。一九八○年代中至九○年代初，全国范围内的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的搜集整理和编纂工作轰轰烈烈展开，然囿于社会意识和思想认识，此次大规模的搜集编纂，于猥亵的歌谣一项，亦付阙如。此后经济发展突飞猛进，社会剧烈变迁，民间文艺在各个层面以加速度消亡，猥亵歌谣的搜集遂失最后良机。 钟敬文先生是客家山歌搜集整理和研究的先行者，一九二六年北新书局印行了他的<<客音情歌集>>，钟先生亦注意到了客家山歌中多猥亵内容的现象，在<<引言>>中，钟先生写到：“那里居民，作业于山，信口唱咏，谓之山歌。或独唱，或对唱，或群唱，没有一定的情形，山歌的内容，十分复杂，大概关于恋爱事情的尤多，而且有的却分外秽亵。”只是钟先生亦难以免俗，将“分外秽亵”的部分删汰尽净。然这些“分外秽亵”的山歌，终于也还有其价值被认识的时候，于是有了胡希张先生编注的<<半荤斋山歌集注>>。这实为异常难得的一个关于猥亵歌谣的专门集子。不过这么一个猥亵歌谣的集子得以印行，多半还是得益于客家山歌的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原因吧，客家山歌既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半荤斋山歌作为客家山歌的一部分，客家性文化的重要载体，实无法一剔了之。 周作人定义猥亵的歌谣为“非习惯地说及性的事实者”，在这范围内，包括私情、性交、肢体、排泄四项，每项并略举例予以说明。周作人的定义似乎稍失之于宽，至少“私情”一项，并不太适合归之于猥亵，或者需要就具体情形而论。歌谣中表现私情者非常普遍，<<诗经>>和敦煌曲子词中便不少此种作品。即如周作人所举以为例的欧阳修的词<<生查子>>“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虽包含有性的暗示，也实在很难说其为猥亵，若如此，情诗情歌少有不属于猥亵了。然半荤斋山歌则属于猥亵的歌谣无疑。所谓半荤斋，就是半荤半素。但这半荤半素只是相对而言，其实更大程度上仍属于荤，依照周作人的定义，半荤斋山歌可归诸性交和肢体两项，而肢体，在半荤斋山歌里主要指向性器官。 关于猥亵的歌谣，流传最广的莫过于<<十八摸>>，从南到北，自东向西，各地都曾搜集到，我曾于多种民歌集见到不同的版本。虽然各地<<十八摸>>的词曲有所不同，但这也是歌谣流传过程中正常的变异。仔细想来，<<十八摸>>其实是性交前戏的写实，是一种性挑逗，只是将这种只能做而不能说的私秘行为宣之于口，格外显得大胆而已。<<十八摸>>是猥亵歌谣中较为下流者，但较之于半荤斋山歌，实在亦不过小巫见大巫。<<半荤斋山歌集注>>亦录有<<十八摸>>一首，其文辞，比诸其它山歌，相对还算文雅。 <<半荤斋山歌集注>>收入歌谣一千三百余首，诚可谓洋洋大观，它们描写或渲染性器官、性观念、性心理、性取向、性动作、性挑逗、性教唆、性体验、性经验，关于性的种种，在这里是毫无禁忌的，一如寻常的喝水吃饭，简单直接明了，绝无一丝一毫的神秘和特殊。 睡目爱睡乳菇下，肚渴就有乳准茶， 肚饥就有肉包哩，天大事情莫管他。 猪肉唔当猪油渣，茶亭唔当妹屋家， 白马配鞍任郎坐，乳菇无骨任郎抓。 关于半荤斋山歌，只需随意摘取数首，就完全可以了解如钟敬文先生所言的那种“分外秽亵”的精神趣味。以上两首咏及女性胸部，从词曲中我们不难看到半荤斋山歌是如何的暴露和粗野了。敦煌曲子词中亦有类似内容： 青丝髻绾脸边芳，淡红衫子掩酥胸。（<<云谣集·杂曲子·柳青娘>>） 胸上雪，从君咬。（<<云谣集·杂曲子·渔歌子>>） 同一般文人的创作比起来，敦煌曲子词已属非常大胆。然而，虽学习和吸收了民歌的要素，但较之真正的民歌，又自委婉或雅驯得多，毕竟它们仍属于民间文人的创作，同征夫野老的信口高歌多少还有分别。 歌谣中描绘性交属于常见现象，“食色，性也”，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半荤斋山歌专事以性为咏唱对象，则性交的内容更成了其不二的主题。但在半荤斋山歌歌咏性交过程中，却有直接将生殖器挂在嘴上的，这在民歌里也是极罕见的例子，此外好象从未在别处见过： 屌你膣鳖系么差，每晡约亻厓碓间下； 又么月光又么火，害伢膦头弄倒净泥沙。 食粄爱食甜粄心，屌膣爱屌七寸深， 哈卵并脧塞入去，搞到妹子好开心。 上面两首中的“屌”系指男性的性交动作，“膣鳖”、“膣”是女阴，“膦头”是龟头，“哈卵”是睾丸，“脧”是男阴。半荤斋山歌中性事象的丰富多变，令人叹为观止，除了如以上直接将生殖器官名入歌外，还有种种以双关、谐音、暗指、比喻等修辞手法进行指代，以下略举数例： 阿哥岗上妹岗下，阿妹岗下卖杓嫲， 问你杓嫲样般卖，一半现钱一半赊。 此歌里的岗上岗下，自然是指性交的姿势。杓嫲意为水杓，在此则暗指女阴。 老枝不正嫩枝斜，枝丫枝把枝交加； 枝长枝叶枝心短，老枝嫩枝一样花。 这一首歌里的“枝”与“膣”谐音，意为女阴；而“花”是一谐意双关词，为风流之意。 阿妹一来开心花，两人来磨豆腐花； 哥就挨来妹就磨，浆水流到床底下。 此处所有的意象都指向性交，意思甚为明显。 屙你脓头刮你赤，样般东西会生煞。 再等两年生儿子，比你的嘴都过阔。 此歌谣里的“东西”，代指女阴。这是一首以脏话骂人的歌谣，首句的意思类似于“你放屁”，第四句则损及女性的生殖器。这种下流粗野的骂人的内容，歌谣中亦极所少见。 山水相逢共一家， 好食妹子过好惹， 来里就讲酿豆腐， 食到断暗日西斜， 和尚落塘洗头那。 此处的“和尚落塘洗头那”，比喻性交。以和尚下水洗头来比喻性交，相当形象和生动。 好比瓦上猫打架， 有人专连世界嫲， 贪佢三十六个菠萝绉， 七十二个米筛花， 又晓番鬼学推车。 这一首中的“连”，意为性交。“菠萝绉”、“米筛花”、“推车”皆为性交的动作和花式。 半荤斋山歌的“分外秽亵”，从以上所引的若干例中已可见一斑。半荤斋山歌的数量如此之多，并又如此之大胆和秽亵，我们难免不想及其在真实生活中是否可以在大庭广众中歌唱，更或者在生活中是否真如歌谣所唱一般的那样大胆行事。 马旷源先生也写过一篇<<猥亵的歌谣>>，其中一段说：“在少数民族中，情歌只是性事的前奏。没有美妙的歌声，便没有爱情、爱人。情歌之后，则是实际行动。在这里，唱歌的嘴，也会亲吻。情歌，也可以称之为‘情逗’。”虽特别指明是“在少数民族中”，但马旷源先生仍肯定了在生活中确有如歌谣所唱的那种行事的。 若真如此，少数民族和汉族，我想并无多少不同。但这实在让人觉得太过难以想象。对于这种歌谣中的大胆和秽亵，更合理的解释，应还是从一般普遍的人情心理出发，即这不过是一种意淫。关于它们是意淫的解释，我们从鲁迅先生收于<<且介亭杂文>>的那篇<<阿金>>中写到的一个事例可以得到明确的验证。 给外国人作女仆的阿金被主人遣散后，“补了她的缺的是一个胖胖的，脸上很有些福相和稚气的娘姨，已经二十多天，还很安静，只叫了卖唱的两个穷人唱过一回‘奇葛隆冬强’的<<十八摸>>之类，那是她用‘自食其力’的余闲，享点清福，谁也没有话说的。”这个娘姨找人唱<<十八摸>>作消遣，正是一种性幻想和性愿望的表示。 通常以为<<十八摸>>是男人的意淫，这当然比较片面，男人女人既都有性的需求，那都有同样的性幻想和性愿望，也自不在话下，并非女人就没有性幻想和性愿望的。<<十八摸>>的广为流传，我们很难说它是事实行为上的性事前奏的原因，而是因为它的细致渲染，能给予人丰富广阔的想象，能令人自慰自足。 从这个事例，我们不难看出猥亵的歌谣在意淫上的功用。这一点，大概与我们平常许多人爱说说荤段子一个理，公众场合的说荤段子，显然不是在调情，而是在调节气氛。而又缘何好以说荤段子调节气氛，显然是在荤段子能激发人的性幻想的原因。性幻想大抵于一般人都是很乐意的事。 此类猥亵的歌谣，因其文辞的过于粗俗，从文艺欣赏的角度讲，价值确不高。但从社会和民情风俗的角度，仍有它相当的价值。因为它既存在，就是社会风情和民众心理之某种反映，并非一句“淫词滥调，有伤风化”就能将其概括的。然而它又很容易因为一句“淫词滥调，有伤风化”而被冷落和摒弃。 一九二三年，周作人作<<猥亵的歌谣>>一文，其据以援引为例子的，还是那些文人创作的旧词曲，而真正搜集于民间的材料却一条也没有。援引的词曲虽大概能阐述其意思，但毕竟隔了一层。论述民间歌谣的问题而须求援于文人创作，这多少有些矛盾，但亦属无可奈何，因实乏来自于草野的猥亵歌谣的材料之故。直至于今，搜集猥亵的歌谣印行成集的，依然稀如晨星。因此这一册<<半荤斋山歌集注>>的印行，很是难得。 在这一册<<半荤斋山歌集注>>书首，有几句申明，其词曰：“对<<半荤斋山歌集注>>，应妥善保管，防止扩散。任意向社会上流传，造成不良后果者，责任自负。”这态度未免过于严正了，且不说此种内部印行的书籍，有几人能看到。就算是正式发行陈列于书店销售，想也不会有多少人注意。说起来还是“淫词滥调，有伤风化”思想的作祟。此种行将灭绝的山歌，哪有那么大能量，若有此能量，又何须特为保护呢。作者：义乌读本 / 公众号：caiyuan365 （<<半荤斋山歌集注>>，胡希张编注，梅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二○○八年十月印行）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为综合整理全网平台信息,版权归原创者所有，转载分享并不代表平台支持其观点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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